创作谈 | 马金莲:这世上大多数的美,换个角度未必是美
创 作 谈
马金莲,女,回族,宁夏西吉人,八零后,民盟盟员,中国作协会员。在各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,出版小说集《长河》《1987的浆水和酸菜》《我的母亲喜进花》等12部,长篇小说《马兰花开》《孤独树》等4部,小说集《长河》、长篇小说《马兰花开》分别被翻译为英文、阿文在国外出版,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。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、全国"五个一"工程奖、鲁迅文学奖、茅盾文学新人奖、郁达夫奖、中华优秀图书奖、《小说选刊》年度奖、《民族文学》年度奖,《朔方》文学奖、《飞天》十年奖,《长江文艺》双年奖等文学奖项,两次入围华语青年文学奖。
唯愿落叶美如花
马金莲
有两年时间,每到周五,单位有个雷打不动的任务,去指定区域打扫卫生,因为本市在争创国家卫生城市。这件事对于我来说,促成了另外一件事,就是近距离接触环卫工人。单位分得的路段夹在两个小区之间,路边全是门面房,有银行支行,有花店,有咖啡屋,有火锅店,有烧烤摊,也有小面店,阳春白雪有,下里巴人也有,不长的一段路,人间万象都摆在那里了。以前每当走过某条街,目光总是被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店铺吸引,看繁华,也看落魄,看各种营生存在的面貌,却鲜有留意路面和马路牙子的卫生,还有沿途分布的垃圾桶,还有绿化树——就算也曾留意,也是匆匆一瞥,只看表皮。现在进入这里,发生关系,要一帚一箕地扫,一叶一枝地捡,从这头到那头,从这面到对面,从卫生的角度重新打量,便有了以前不曾有的感受与触动。
固原是有历史沉淀的老城,明代就是九边重镇之一,在固原城的街头徜徉,时有时空交错的恍惚感,穿过这条街不远处就是老城,砖包的一段墙和靖朔、和平二城门还残留着旧貌,向另外的方向去,不远有个广场,树立着一个鎏金银壶雕塑,那是扩大版的文物鎏金银壶,而真正的鎏金银壶,就在固原出土,是文物中的珍品,波斯萨珊王朝时代风格明显,是古丝绸之路文明交汇融合和固原作为丝路重要节点的证据。古人远逝,今人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,如此想来,便不由得敬畏并敬重起脚下这片土地,且用带有"古今多少事,都付流笑谈中"的目光重新摩挲我们打扫的这条街。路畔柳树槐树交错,树叶成为清扫垃圾之一。人在树下走,叶在风里飘,秋天还远,柳树像过早脱发的人,叶片淅淅沥沥掉个不停。风过处,叶成阵。往往是你前脚刚走,后脚它又洒落一层。如此往复几次,再打量落叶,诗意就打了折扣,甚至哭笑不得,想起古诗里"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"所赞美的新柳,还有南京城里满街满巷的梧桐树,西安街头随处可见的石榴树,广西和福建看到的木棉树——曾深深赞叹过木棉花奢侈的大朵艳红,石榴花的小巧玲珑,向往过满视野都是梧桐叶光影交错的美景,如今忽然明白,这世上大多数的美,换个角度未必是美,像这柳树叶,在清洁工眼里就是灾难,是考验,是没完没了的折磨。
这一路段的两位清洁工大姐中的一位很健谈,我时不时脱离单位的队伍,挨过去和她说话,工资啊,上班时间啊,保洁要求啊,辛苦程度啊,说到哪里算哪里,她可能感觉我没有架子,就偷偷抱怨这份工作的苦,还透露说她们的小队长有多坏,更多的是在抱怨沿路的柳树,顺着她的目光去看,我第一次感觉这些一辈子卑躬屈膝的垂柳不那么可爱了。我开始在脑子里钻研对付落叶的办法,要不弄个长杆子,过几天齐齐敲打一遍,让叶子集中落一次,不就省事一些了?她笑,没用,早试过。就不明白了,为啥要栽柳树,栽点别的不好吗?她皱眉发问。我思绪飘开,天南海北胡乱飞扬,木棉、石榴、玉兰都看着挺好,但是,这里能栽活吗?还有,那些树也是会落叶的,玉兰和木棉还会落花,大片大片的花,落得残红遍地,阵势骇人。多美的花,落到地上便是垃圾。而这些她想到过没有?
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,还有这座古城里几十万人的生活。大抵生活和对生活的感受都大同小异吧,落叶成忧,烦恼成山,每一天都在不断地清扫,每一天都在不断地落下新的来。于是便厌倦近的熟悉的,向往远的陌生的。这也是生活里常见的有悖常理之处吧。其实生活哪里没有江湖,就像哪里没有落叶。只不过,一样的叶,在你眼里是灾,在他眼里可能是景。立足和出发点决定了美与不美的区分。而底层生活,往往像落叶一样,各种纷乱,各种烦恼,各种困扰,区别只在于每个人怎么去看待。仰头望天,落叶随风,唯远世人都能在各自的困苦里看得远,想得开,把落叶当落花,多一抹诗意,少一点艰难。
落 花 胡 同
马金莲
二
一九九五年的山头嘴小学五年(一)班共有毕业生六十七人。
现在进群的有五十三人。其实马小花早就记不得当年的同学数量了。是同学们七嘴八舌共同回忆出来的。有人还发了张当年的毕业合影。据说合影里少了四个同学。他们不知为啥当时就没参加合影。
马小花首先在照片里找到了自己。细瞅一会儿,整个人就痴了。手里的扫帚从胳肢窝里滑落,哗啦掉在了马路上。马路上人流来往,她怕车轮碾上扫帚把,赶紧抱起来。她干脆把它横放在马路边的盲道上,屁股一沉坐了下去。她像在老家时候一样,盘腿坐着,然后专心看手机。下午上班后的第一轮清扫刚刚完成。现在她只要慢慢转动着查看,维持清洁就可以了。看一会儿手机也不会有事。
现在谁不看手机呢,她看到她的路段上开过的私家车、公交车里,乘客几乎全低头忙着捣鼓手机,就连那些开车的司机,一到红绿灯路口,在几十秒里也要忙里偷闲争分夺秒地看一下手机。银行柜台里的柜员,只要没顾客取钱就也玩手机。荣华饭庄的后厨,就在马路拐角处,在清理那边的一个垃圾桶时,她会踮起脚望望窗户里头,里头的厨师在一边做饭,一边玩手机。她看了偷偷笑,这世上还有哪个行业的人不玩手机?
反正小城的人如今就没有不玩手机的。可以说是全民堕落。他们清洁工也不例外。他们还有两个工作群呢,一个是全市清洁工大群,一个是小队长建的,专管中山街路段的清洁工。有什么工作要求、消息、通知,只要不是十万火急或只牵扯到少数人,一般都在群里发。所以他们一边扫马路,一边看手机,是很常见的。
马小花看着二十几年前的自己。一个被同龄人夹在当中的小女孩,梳着一对小麻花辫子,留着斜刘海,咧开嘴傻笑着。一副不知道人间有什么忧愁的青涩模样。
再看全体同学,大家的脸上笼罩着统一的色调,好像在集体哀悼什么一样,肃穆,板正,小小少年,提前为人世不可预知的东西忧伤着。
群真是神奇。让六十多个几乎从不见面的人,在二十几年后,迅速有效地交换了各自的信息。
马小花飞快地听着语音,从中又掌握了一些同学的情况。其实真正急于知道的也不过十几个人。当时山里女娃娃上学的少,他们班只有六个女娃。现在五个进来了。王小兰说她在兰州定居,男人打工,她领着娃娃上学,标准的家庭主妇。李梅在老家种地,今年男人套了公家的项目,养了几十头牛,她专门在家里喂牛哩。柯梅花考上了大学,现在在市里上班。咸兰兰干什么呢,马小花没听到她说。应该是在马小花进群之前就说过了。从别人的口气里,马小花大概听出来了,咸兰兰是女生里过得最好的一个。她有钱,不是一般收入的那种小钱,而是大钱。男生们喊她咸总。咸总,那就是老总了。开公司的老总吗?能称得上老总的,肯定生意小不了。光是她发的十几个红包,就看得出确实有钱,每次不是发一百,就是五十。马小花一会儿就抢到了六十几元。这让她很惊喜。不是真的有钱,哪会舍得这么发红包?简直是拿钱乱撒嘛。
这年头,有钱人据说很多,但马小花不是。她日常接触的也都是和她差不多的,真是有钱人谁会来当清洁工。环卫局的正式职工也看不上干这个,才雇了他们这些清洁工来干。像马小花扫满一个月马路才挣一千六百元,这笔钱对于他们一家五口人来说很重要,起着一半的作用呢,另一半由男人打工承担。日子里的花销多着呢,买米买面买菜买衣服,还有娃娃上学的零碎费用,婆婆的腰腿疼药费,一个家一份日子,是真难呢,像一面挂起来的筛子,有风也透气,没风也漏气,每个月挣的那点钱,不够过筛子眼儿呀。还得早早地为娃们攒几个上大学的费用哩。马小花所在的别的群里有时也会发红包,但和咸总的红包比,那算啥红包,根本没法比,发的人包个一元两元的,还要分成十几二十来份,发出来大家争抢着,抢到一分二分,还说一分钱也是钱,谢谢。马小花偶尔运气好,抢到过一元两元的,她就感觉跟在大路上捡钱一样高兴。其实一元两元又能干什么呢,也就给娃买包方便面,可抢到钱就是让人高兴,好像凭手气抢来钱,快乐远远大过了一元本身。咸兰兰的红包一个比一个大。马小花每点开一个时,手都在颤抖。
聊天就这么火热地进行着。也有男同学轮流着发红包出来。当然没人能像咸总一样阔绰。不过马小花抢得很高兴,一分两分,一角两角,一元两元,积少成多,半天下来,她的微信钱包里已经攒了上百元了。
不知道是这点小甜头的滋润作用,还是骤然和二十几年前的几十个少年伙伴集体联系上了,进入一个群里,忽然听到彼此的声音,争先恐后地回忆往事,带来的激动和兴奋,马小花这个下午几乎全泡在手机里,还好小队长没来巡查她这处路段。
有人问到了马小花的生活。
嫁哪儿了?现在干啥着哩?
马小花本来要说实话。
她先嫁到了本乡一个叫张庄的大队,在乡下生了儿女,六年前进了城,现在在城里扫马路哩,住在康居小区廉租房里,两个娃全插进了城里的学校,由婆婆接送呢。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成吧,就算得掐着算着过每一天,但她感觉要比以前在山里种地好得多。前些年山里还没有兴起播种机,割麦子也没有收割机,拉粮食运粪土也没有农用车,所以那是真的苦。
人是有惰性的。以前身在其中过着那种日子的时候,没觉得有多苦,当真的离开了,再回头去比较,她就觉得从前的日子太苦了,再也不想回去了。现在她已经跟着老陈、小李他们,也将老家不叫老家了,叫农村。刚开始跟他们接触的时候,听他们说“马小花刚从农村上来”这样的话,她还挺多心的,感觉这称谓有些看不起人的味道。慢慢地,她也跟着变了,也喜欢把乡下、老家全用“农村”这个词替代。反正马小花是不准备再回农村了。
一个男同学问马小花现在干啥着哩,在哪儿。
他刚提问完,就被别的话题牵上跑了。
这时候咸兰兰又发了个大红包。大家乱纷纷抢。抢完接着说谢谢。然后集体赞美咸总。
马小花要回答的问题被淹没了。
马小花这次手气差,只抢到五角。而手气最佳的一个男生抢到了十九元。
马小花看着这巨大的反差,心里怪不是滋味,有种自己手心里的钱被别人分走了的感觉。
她忽然有点犹豫。没心思急于说自己的现状了。只有一个男生问过,况且这男生不是当年的班长、学习委员、体育委员,也不是学习成绩排前的优生,更不是长得帅气的男生,也不是最爱调皮捣蛋的类型。一个班上的同学,能让人几十年后还记得起来的,就是这几种类型,要么班干部,代替老师行使权力,要么学习好,是老师的宠儿,要么长得好,是有人暗恋的对象,要么捣蛋出了名,让人头疼。剩下的,就基本上处于灰色地带了,上学时节不怎么引人注意,几十年后回忆的时候,总会叫人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。要靠相片和大家的指认才能勉强想起来确实存在过这么一个人。问马小花的那个同学,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。
这让马小花深感失落。隔了二十多年,牵挂她,迫切想了解她现状的人,不是她偷偷喜欢过的高个儿文娱委员,不是第一名,不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些人,反倒是个当年没什么交集的人。而且这人现在过得也很一般,在山里当农民。算是一个把农民也当得不如别人的农民同学。
当年的男同学们,如今早就有了各自的营生,做生意的、跑大车的、包工的,这些就自不必说了,都好着呢。
就是当农民,也各有各的风采。有一个在开砖厂。三个在养牛,各养了十几头,打几个腌草池子,秋天把青贮玉米一腌,然后只负责每天喂,饮牛的水由自来水管接到了槽头上,除了出粪苦点,他们的日子过得悠闲着呢。还有两个人,农忙务农,闲了跑短途运输,收入也不错。听口气都有自己的小车,日子过得火热呢。
当然,也有人过得困难,比如这个跟马小花说话的男生。别看是在网络群里,但交流的人是真实的,马小花已经从他自己说的和别人对他的态度上感觉出来了,他过得一般般,农民中最普通最穷的那种。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,也就跟对马小花的态度一样,可有可无吧。拉进群里也就是让凑个热闹。真拉进来了,也就没人在意了,大家在意的是咸兰兰。
马小花有一点失落。坐得久了,马路牙子硌得屁股疼,爬起来用扫帚把撑着胳肢窝,屁股靠住一棵树,继续看手机。
又有一个男生被拉进了群。大家欢迎。所有人用口头欢迎,拍巴掌的,送小花花的,只有咸兰兰来实惠的,发了一个五十元的红包。一片感谢赞美后,新进来的男生问咸兰兰现在在哪儿,做啥呢,还是当年那么漂亮吗。
没轮上咸兰兰本人说话,早有男生抢着发出一张照片来。照片上的女人马小花看到过,群里过一会儿就有人发一次。估计是咸兰兰最初发出来后,几个调皮的男生保存了下来。然后不断地发出来,发一次,感叹一次。咸兰兰确实漂亮,又穿得好看,漂亮得像明星。要不是曾经做过同学,打死也不能让人相信这女人是农村长大的,还在山里头那么偏僻的小学里念过书。那方寒瘦贫瘠的水土,要养出这么一个大美人,真比养育一个神话还叫人难以置信。
咸兰兰又收割了一茬赞美。新进的男生,第一次看到二十几年前的班花成年后的真容,他的表现是真的惊叹,赞美也百分百发自内心。
和他一起起哄附和的那几个男生,口气里已经有了浮滑的迹象,他们早就接受和适应了咸兰兰的美,出现了审美疲劳,他们起哄,有真心赞美的成分,也有伸手要红包的成分。马小花已经发现规律了,每一波盛大的赞叹美誉之后,咸兰兰就会发红包。
你还不知道咱们咸总的身份哪!人家是老板娘,老总的专职太太!还问人家现在在干啥?像咸总这种身份,还用得上干啥吗,一天到黑睡着享受就成了!钱多得一辈子也花不完!
几个调皮男生又在起哄。
马小花在这些七嘴八舌的语音之间,拼凑出一个更为饱满的咸兰兰。有钱,日子不错,不用为生计发愁,不用像她一样天天守着一截马路扫。
这挺好的。马小花从内心深处为咸兰兰高兴。咸兰兰能嫁好,命好,过好日子,是预料中的事。夸张点说,早在二十几年前的小学时期,就可以预想,她有一天会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,会有个本事不错的男人来养活她。因为咸兰兰长得漂亮。小学时候就已经很出众了,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美人坯子。二十几年后的今天,她变得这样漂亮,完全是可以预料的结果。
/ 试读结束 /
选自《小说月报》2021年第9期。点击文末“阅读原文”即可购买纸刊阅读全文。
目录
短篇小说
迟子建 喝汤的声音
(选自《作家》2021年第7期)
裘山山 路遇见路
(选自《解放军文艺》2021年第7期)
马金莲 落花胡同
(选自《长江文艺》2021年第8期)
第代着冬 逢场作戏
(选自《安徽文学》2021年第7期)
少 一 去背牛岭
(选自《民族文学》2021年第7期)
房 伟 健身兽
(选自《青春》2021年第7期)
杨知寒 水漫蓝桥
(选自《人民文学》2021年第7期)
中篇小说
董夏青青 冻土观测段
(选自《收获》2021年第4期)
胡学文 跳鲤
(选自《花城》2021年第4期)
姚鄂梅 背风处
(选自《当代》2021年第4期)
李 榕 苕面窝记
(选自《飞天》2021年第6期)
往期精彩回顾
书衣文录 | 纪念孙犁逝世十九周年|百花文艺出版社推出《书衣文录全编》
创作谈 | 冉正万:稍纵即逝的灵感用短篇去表现,才不至于像一小撮盐落进一口井里似的被忽略
创作谈 | 孙睿:我们每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都会遇到自己的法身
《小说月报》2021年征订启动,
口碑文学杂志,
让经典点亮生活!
全国各城市均有销售,
为了及时读到您心爱的杂志,
可通过以下方式订阅:
百花文艺出版社官方微店
1
通过百花文艺微店订阅2021年新刊
百花文艺出版社淘宝店
2
淘宝订阅2021年新刊,
请输入网址:baihuawenyi.taobao.com 或查询“百花文艺”
中国邮政微信订阅
3
中国邮政最新开通微信订阅服务,可手机下单付款
《小说月报》 邮发代号6—38
《小说月报》中长篇专号 邮发代号6—139
小说月报微信
刊物最新动态,作品精彩文字,作家创作感言,
读者阅读心得,文坛潮流脉动,
随时随地向您报告。
经典点亮生活
长按识别右方二维码关注我们
点
点击下方“阅读原文”,购买本期杂志→选择“商品型号”→选择“2021年第9期”。
你“在看”我吗?